陆羽的姓错了吗

茶圣陆羽的身世颇为曲折，其姓、名、字相传来自收养他的老僧占卜而来。

旧唐书未载陆羽事迹，《新唐书·列传第一百二十一隐逸》载陆羽曰：

陸羽，字鴻漸，一名疾，字季疵，復州竟陵人。不知所生。或言有僧得諸水濱蓄之。旣長，以《易》自筮，得〈蹇〉之〈漸〉，曰：“鴻漸于陸，其羽可用爲儀”乃以“陸”爲氏，名而字之。

《新唐书》是北宋欧阳修、宋祁等编纂而成的，大体史料是来源于唐及五代。这个“或言”（有的人）可能是指唐人冯翊的《桂苑丛谈·史遗》所载：

竟陵僧有於水濵得嬰兒者，育為弟子。稍長自筮得〈蹇〉之〈漸〉，繇〔爻〕曰：“鴻見於陸，其羽可用為儀”。乃姓陸氏，字鴻漸，名羽。及冠，有文章，多意思，恥一物不盡其妙，得煎茶之法著于世。

䷦（蹇卦，上坎下艮，山上有水）之䷴（渐卦，上巽下艮，山上有木）。可以发现“某卦之某卦”其实说的是变爻，这里的变爻显然是最上一爻——渐卦的上九。目前比较通行的周易版本是黄寿祺、张善文的《周易译注》，底本为阮刻《十三经注疏》之《周易注疏》：

上九：鴻漸于陸，其羽可用爲儀。吉。

一个有趣的争议点在于，渐卦的九三和上九，都是以“鸿渐于陆”开头。

九三：鴻漸于陸，夫征不復，婦孕不育。凶，利禦寇。

清儒江永、王引之、俞樾等据此认为上九的“陆”原本应该是“阿”（e），后人弄错了。因为渐卦的主要意象，就是“鸿”（大雁）逐渐高飞。从“干”、“磐”、“陆”、“木”、“陵”再到“陆”，岂不是很奇怪？

当然，质疑声并不是只有乾嘉才发出来，往前的宋学就有意见。宋明理学搞《四书五经》，对《周易》的解释用程颐（周易程氏传）和朱熹（周易本义）两家。

程颐援引胡瑗的见解，认为上九的“陆”是“逵”的形谬（陸逵仅部首不同），他们解释说，“逵”是道路的意思，这里用“逵”的话就是说大雁飞行的路径，也就是“云路”，这样高飞的大雁是高洁的，它的羽毛用来装饰才合适。朱熹大力推广他的叶（xie）韵理论，补充道，作“逵”的话就符合韵了。

汉学家则不这么认为。孔颖达解释说，上九和九三都是应位的，所以都称“陆”。疏不破注，孔颖达这个提法是来源于王弼。王弼解释说，“陆”就是高的顶部。以下是魏晋及以前的语证：

“考槃在陸，碩人之軸。”——《詩‧衛風‧考槃》（这里孔颖达解释说，陆与阜类似）

“複陸重閣，轉石成雷。”——[漢]張衡《西京賦》

“背墳衍之廣陸兮，臨皋隰之沃流。”——[漢]王粲《登樓賦》

王安石还顺道提了一句，上九和九三都是“陆”，意思是进退有道，值得学习（可以为仪）。看来大雁是汲取了亢龙有悔的经验。

好，回过头来，乾嘉所据“阿”，除了高度推理还有没有证据？其实可以发现，江永等的说法是根据清代官方指定教材——《御纂周易折中》（或许来源于《日讲易经解义》）来的，就跟杜光庭广圣义一样。

李光地等在讨论了一堆阴阳应位表态两个“陆”显然不对，然后抬出程朱来，先委婉批评了一下朱熹的叶韵，接着就昂头说“陆乃阿字之误也”。

“逵”好歹还形似，“阿”怎么就变成“陆”？鲁鱼亥豕成这样？我是支持两个“陆”没错。下面谈谈我的想法，再加一个降维打击。

《周易》有多古？我觉得拿先秦语料来证的话，八九不离十。如果非要纠缠《尚书》的话，我没办法。

前面正好引用过《诗经·卫风·考槃》，考槃所言的三个地方依次是涧、阿、陆，大多解释为山涧、山坡和高原。那么是“阿”高呢？还是“陆”高呢？

按《尔雅·释地》所言：

高平曰陸，大陸曰阜，大阜曰陵，大陵曰阿。

按《说文解字》

陆，高平地。从阜从坴，坴亦聲。

阜，大陆也。山无石者，象形。

陵，大阜也。从阜夌聲。

阿，大陵也。一曰曲阜也。从阜可聲。

也就是说，如果“阿”取本义，那么指大陵；如果取“曲阜”义，那么指山曲折处（山坡）。那么高山如“阿”的平坦处能否称为“陆”呢？

黄寿祺、张善文认为两个陆没错，但九三是小山之“陆”，上九是大山之“陆”，这样一个不断升高的过程才符合“渐进”之义。

那么“干”->“磐”->“陆”->“木”->“陵”->“陆”(高山陆或阿或逵）的“渐进”过程中，“木”要比“干”高多少呢？渐进为什么一定是高度上，而不能是长度上呢？大雁为什么会不断往高飞而不前进呢？

所以理校麻烦的就在于此——理是被解释的，后天的，经验的。

那还是引入另一个版本体系——马王堆帛书《周易》吧。这回就不是从树干起飞了——渊、坂（王引之考为“般”，“般”与“坂”同音，疑其假借）、陆、木、陵、陆。好嘛，还是两个陆。不过上九是：

鴻漸于陸，其羽可用爲宜。

廖名春在《周易经传十五讲》里把九三之“陆”处理为陆地，上九之“陆”处理为高山。从水上到高山的鸿雁渐进之旅。

我个人感觉还是起于渊的小子厉，歇于坂的饮食衎衎，行于陆的灾祸骤临，止于木的舔舐伤口，高飞于陵的终莫之胜，归于陆的羽化为仪。

渐，女归，吉，利贞。女归为嫁，既婚嫁，以雁为礼。

《儀禮‧士昏禮》“納采用鴈”唐賈公彥疏：“昏禮有六，五禮用鴈：納采、問名、納吉、請期、親迎是也。唯納徵不用鴈，以其自有幣帛可執故也。”

（帛书中漸卦九三爻模糊，仅“鴻漸于陸，■■■復，婦繩不■，利所寇”，释文大多尽力等同传世,我臆测是鸿被抓了。）

所以，陆羽可能会姓“逵”，大概不可能会姓“阿”，更可能还是会姓“陆”。

参考资料

以下征引文字来自《中国基本古籍库》

语证征引来自汉典网站

以下征引书籍来自书格